她道:“知音又如何?我与她纵是知音,你与她尚是手足,如今内廷之中两宫相争,可有谁手软了吗?”
彤华手指攥紧,道:“你如此说,是因为你问心无愧,我自然也是信你的。但在这件事上,我不需要你问心无愧,你懂不懂?”
她看着他安静凝视她的眼睛,在这句毫无道理的要求出口之后,却觉得自己实在面目可憎。她低下头后退了一步,撞上小凳,手下意识扶住一旁,却是正巧让手指勾住了琴弦,发出一声沉闷却刺耳的琴音。
那一刻,她感到自己狼狈得无以复加。
他在她被绊住的瞬间上前扶住了她手臂,将她手腕翻过来的时候,他看到她泛红的指尖。
不止是她方才勾住琴弦的那只手指,是所有的指尖,他手指摩挲了一下她的指腹,感到她很轻地颤了一下,又去翻看她另一只手,才发现也是如此。
他脑海里骤然回想起在离虚幻境时,她的手指被割伤,甚至露出了骨节在外,那时候也养了许久。
他一直不知道她离开离虚境之后如何,也没有机会开口发问当时的旧事。传言中说她回来时没有什么伤处,可她的伤是真的全都好了吗?他不知道,他什么都不知道。
步孚尹握住她的手,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
彤华深呼吸一下,低着头没有看他,道:“你弹的《俟城》,为什么有那么大的戾气?”
他微顿,想起他第一次与昭元弹琴,昭元就说过他戾气太深,此后他有心遮掩,但昭元却只是摇头,说他只是在虚掩而已。
她没有等他的回答,又道:“《俟城》不是那样的曲子,我也不想让你弹出那样的曲子。我去寻过雅乐仙姬了,曲谱我也复原出来了,你若当真喜欢琴曲,我虽不精,却也不是不可练习,你犯不上和昭元成日里高山流水,让他们都来看我的笑话。”
步孚尹听见这话,只道她不喜音律,不过是因为不满于他这些时候与昭元相见,所以才勉强为难自己。可他这些时候去寻昭元,原本不是因为她有这天下罕见的绝佳琴技,他留在彤华身边,也不是因为她会委曲求全地迎合自己。
他皱起了眉,道:“父亲在我少时教我吹埙,我的确因此对古乐有些兴趣,昭元熟悉这些,我才与她相谈几句。但你不需要这样做。”
他心中喜欢她,并不需要她为了不熟悉又不喜欢的事吃这些没必要的苦头,受这些没必要的委屈。
他道:“你大可以永远不做这些,何必为了与昭元较劲,逼自己去做这些不喜欢的事情?”
他想,她若当真是喜欢弹琴,那么弹了也无妨,管旁人如何比较她们姐妹,只需要她自己喜欢开心就好,可她偏偏是自己不喜欢,既然不喜欢,何必因为昭元做得好,便也要逼自己做得好?
人与人之间,本就有不同之处。有人优于此处,便有人优于彼处,若是处处都要罔顾自己,偏要与旁人争个高下,那日子如何能过得开怀。
但彤华听见这句话时,却浑身发冷,如遭电击,只觉得他握住她的那一双手,都恍惚变成了冰冷的铁索,将她禁锢在狭窄之地,拖回漫长的从前。
在从前,她初初开始学习音律的时候,教习的仙官在她面前摆了一张古琴,教她辨别音律。她喜欢这些,上手学得很快,不多时便流畅地弹下了整曲。
可是在仙官去禀报平襄的时候,她们却在议论:“彤华主习乐极快,便是比起昭元主也是不遑多日,假以时日,兴许也是个如昭元主一般的音律高手呢。”
她那时原本在开开心心地抱着自己辛苦寻来的新琴,可在听到这一句话之后,便觉得心中发冷,手中沉重,仿佛是强托着一块破烂木头一般的无趣无聊。
她失去了自己的兴趣,就像水能浇熄火焰一般的轻易。
她开始觉得那些沉着又宁静的古琴之声,变得无趣又乏闷,只要摆在自己面前,就让自己发厌得一眼也不想见。她确信自己非常讨厌琴,并且永远都不想再弹琴。
后来她试了许多乐器,挑中了张扬又清亮的琵琶。她年纪尚轻,就可以弹出整个天界最好的琵琶,可以在围猎开始以前,在天界整军面前作掠阵振势之乐,可以与雅乐仙姬斗得大获全胜,让她心甘情愿地将自己那一把青骓琵琶都送给了自己。
她有自己喜欢的事,却不愿屈就人后,自有自己的一番天地,用不着旁人议论纷纷。她就是她自己,才不是什么后起之秀,昭元第二。
可那些愚钝之人,眼珠浅薄,只乐意看见些浅俗的戏码,暗地里说她是介怀昭元,所以才凡事都要与她争个高下。
真是好愚蠢又无知。
但彤华可以不在意那些话,因为那都是无关之人的闲言碎语,他们伤不到她什么,甚至都不敢到她面前来说。
她只是没有想到,这样的话,居然也能从步孚尹的口中说出来。
她喜欢他,喜欢音律,将喜欢的曲子谱出来送给喜欢的他,却原来落在他的眼中,只是在与昭元较劲而已。
“我与她较劲?”